穿越,台北一九三五

昭和十年的空氣縫隙

夜行列車駛出圓山站,我把懷錶撥回昭和十年──1935 年,台北的夏夜還沒有霓虹,只剩月色攀在屋瓦邊。街上偶有人力車滑過,鐵輪輾過石板,像爵士鋼琴低沉的踏板聲。我沿著敕使街道(今日的中山北路)往北,轉進一條昏黃巷弄;路標寫著「三橋町二丁目」。

紅葉園的門鈴

那棟被稱作「紅葉園」的洋館就靜靜坐落在月光裡──鵝黃色面磚配上洗石子基座,立面刻意拉出 Art Deco 的幾何節奏;二樓陽台一側是繁複的歐式鑄鐵欄杆,另一側卻乾脆用圓弧鐵件兜出轉角,像一首突然切分拍子的獨奏。大圓窗後方,燈光透出金色薄霧。這座宅邸兩年前才完工,由大稻埕「乾元藥行」經營者陳茂通出資興建。

我按下門鈴,銅質嗡鳴在玄關盤旋。管家開門時,玄關馬賽克拼花映出西式花紋;木作壁板帶著淡淡藥草香,像遠遠漂來的川芎與當歸。

宴會與潮濕的夜

客廳裡,松岡一衛市尹與辜顯榮正在討論今晚的歌劇選曲。窗外還有午後雷陣雨遺下的潮氣,掛在鐵欄杆上不肯散去。鋼琴忽然彈起《月夜愁》──那首 1933 年發表的台灣流行歌,曲子在水氣中顫抖,我彷彿聽見另一個時代的喟嘆。

陳茂通端著玻璃杯向賓客致意,衣袖間隱約露出報紙油墨:他才剛在《台灣日日新報》刊登震災義捐啟事,為四月的大地震捐出三百圓,又勸同業加碼。那份急切援手的善意,比花雕酒更辛辣。

藥行的氣味

夜色漸深,主人帶我繞過餐廳,走進書房。榻榻米與皮沙發混搭,牆邊擺滿藤黃書冊──《東洋醫道會臺灣支部年報》、《續財界人の橫顏》。他談起「漢藥王」的稱號時語氣平淡,像提到一段久遠的河流。窗外園子種了兩株楓樹,說是要在台北也留住秋天的顏色。

消逝之前的預兆

凌晨兩點,宴會散去。我沿原路離開,回頭最後望一眼紅葉園:燈火已滅,只剩月光貼在鵝黃面磚上。我不知道十年後它將易主,又在半世紀後租給餐廳,再過八十餘年迎來拆除與異地重生的命運;但在那一刻,昭和年代的空氣像被定格在門鈴的嗡鳴裡。

回到林森北路

清晨,電車鈴聲把我帶回二十一世紀。巷口已不見洋館,只剩施工圍籬與遠處的車流。我在柏油路邊停下腳步,聽見風裡飄來一絲藥材甘味──也許是時間縫隙尚未完全閉合,仍將 1935 年那場月色、那座紅葉園的呼吸,留在台北最繁忙的動脈旁,像一段被遺忘的低音旋律,偶爾在午夜自行響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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