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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前顯示的是 7月 5, 2025的文章

卓蘭‧口福小吃店──一碗陽春麵的緩慢時光

午後的老庄,陽光像被稀釋過的麥茶,沿著屋簷悄悄淌下。那年我還不過七歲,外公牽著我穿過寧靜的街口,鞋底在碎石路上發出鬆脆的聲響。對街的 口福小吃店 才剛推開木門,暑氣挾著麵湯香一股腦兒穿過門檻——油蔥、豬骨、淡淡醬油,混合在空氣裡,像是鄉下夏日獨有的單聲道配樂。 「來兩碗陽春麵,」外公總是這麼說,語氣像在背誦一段習以為常的祝詞。 老闆娘動作俐落,麵條在滾水裡翻滾,像一群白色小魚翻身後又迅速潛入海底。她只加幾片油蔥酥、一撮青蔥,最後淋上一勺清亮湯頭——沒有多餘的配角,那就是「陽春」的全部。 回到外公家,客廳的圓桌上早已經擺好兩雙竹筷,桌面鋪上早期客家大紅花色的橡膠布。桌中央那壺 冷開水 靜靜冒著細汗——瓷壺外壁凝結的水珠在窗光映照下閃閃發亮,好像藏著一顆夏日的微型星球。 第一口麵滑入口腔,油蔥香與湯頭的甘甜迅速擴散,比火車進站還準時。外公總會放下筷子,先抿一口壺裡的水;那股近乎泉水的清冽被唇齒放大,彷彿整條河流瞬間倒映在他的眼睛裡。然後他微微點頭,好像確認了什麼早就知道卻仍需再次肯定的事——「嗯,味道還在。」 我學著他的樣子,抿了一大口冷開水。水流經舌尖時帶著山林的陰影與稻田的風,恍惚間,整個午后喧鬧都被這透明的液體吸收,只剩屋外蟬鳴在遠方像錄音帶裡的底噪。 那一刻,我第一次明白,簡單其實並不單薄;它是一種靜水長流的力量,能把時間拉得很長,長到足以包住一整座童年的午後。

大器晚成的黑鑽草莓

坐在棚外木椅,劉老闆遞來一籃剛摘的草莓;我挑一顆最大的大口咬下,果肉脆彈得像清晨被踩響的枕木。甜味一瞬間炸開,隨後轉成悠長花香,最後才是幾乎聽不見的微酸——那酸就像列車即將入隧道前短促的笛聲,提醒你旅程尚未結束。 他說,整座農場從不抹農藥、不撒化肥,靠菌相養土與紗網隔絕害蟲;因此晚夏收穫時,檢驗報告總是乾淨到只剩「N.D.」三個字母。我想,那些字母大概是對土地最浪漫的註解:Nothing Detected,卻什麼都被看見——陽光、雨聲、對土壤的耐心,以及草莓在夜裡悶練甜度的祕密呼吸。 黃昏將至,溫室外的天空被夕陽勾出葡萄酒色邊框。劉老闆把幾顆黑鑽草莓放進牛皮紙袋,像把一小段夏天打包塞進我口袋。他揮手告別時說:「帶去路上吃吧,晚夏的甜比較耐走。」 我口腔裡還留著黑鑽草莓細微的澀甜——那味道像一首低調的後搖滾,節拍緩慢卻足以陪人穿過燠熱與夜涼,直到星子亮起。

草莓色的遠方──在紫皇農場打開一瓶夜行列車

午後,外埔的溫室像一節停靠在田埂邊的透明車廂,陽光穿過棚膜,灑在一排排「黑鑽」草莓的肩頭。農場主人說,這裡的草莓從不碰農藥與化肥,靠的是負離子過濾水和蜂箱裡的工蜂。果實於清晨五點前被摘下,帶著尚未醒透的晨露與隱約草氣,被送進隔壁那間沒有窗戶的釀造室。 在低溫不鏽鋼槽裡,碎裂的草莓與野生酵母交頭接耳,發酵六十天,再靜置九十天——一百五十天的沉默,像長途夜車上的慢速時區。期間不添香料、不添色素,只有偶爾的攪桶聲,像列車轉入彎道的低鳴。 傍晚時分,主人拔開試酒閥,酒液流進郊狼色的玻璃杯。那是一抹渾圓的石榴紅,未經過濾而略帶薄霧;光線在杯壁打轉,好像霓虹燈落在雨後的柏油。靠近時,可聞草莓籽輕輕爆裂般的酸香,背景則是淡淡青草與白花蜜質的呼吸——沒有任何人工糖漿的黏膩,只有果肉自己講述季節的語法. 第一口入口,酸度先是俐落地敲擊齒間,隨後滑入溫潤的甜。酒精只有 11%,像輕輕推開的紙門,不會令舌根發燙,卻足以讓肩膀鬆弛。餘韻裡出現一絲石灰與礦物的乾淨苦韻,提醒你這支酒同樣來自百香果農場的那片鈣質土層,而並非觀光景點裡速成的草莓糖水. 我端著酒杯走到溫室門口。夕陽像被誰放慢轉速的唱片,滑過遠方丘陵。蟬聲開始合奏,草莓香氣在微風裡來回——那氣味有點像舊情人寄來的不具名明信片,讓人想起某段已經褪色卻仍溫熱的旅程。 主人把未貼標籤的瓶子塞進我背包,說:「把它帶去你下一站,等月亮升起再開。」 於是我想像自己坐上夜行列車,在搖晃的車窗前拔開軟木塞。氣泡細細升起,像路燈在視線裡逐一點亮;草莓與酵母的低語混成背景樂,隨著車輪敲擊鐵軌的拍子,為無名旅途伴奏——那大概就是紫皇草莓酒真正的飲用方式:在移動中,在仍不確定抵達的夜色裡,讓酸與甜教人記得,遠方從來帶著果香。 如果日子偶爾太寂靜,就倒半杯草莓酒給自己;聽它輕輕氣泡,像窗外錯身而過的平行城市,提醒你還在路上,還有下一站。 

夜色、果香與微醺——紫皇百香果酒的小宇宙

暮色落進外埔的溫室,薄霧般的果香在架間遊走。那些垂吊的紫紅果實被月光輕輕撥動,像一排調過絃的鈴鐺,一碰就發出細碎而清亮的聲音。農場主人說,破曉前收穫的百香果帶著最完整的靈魂——酸與甜在薄薄的果皮裡緊緊相擁,連風都不敢太用力吹。 剪下來的八分熟果實被送進釀造室。沒有什麼複雜的配方:果肉、天然酵母、時間,以及一點點像祕密一樣的耐心;150 天,在不鏽鋼槽深處低語發酵。過程中不加一滴香料,也不讓防腐劑靠近——農場堅稱,真正的香氣本就不需要假裝。 打開第一次試酒閥門的瞬間,空氣像被點燃:明亮的熱帶果酸、隱隱的花蜜、還有青草在雨後才有的涼意。一切交疊得剛剛好,像午夜電台裡恰巧播到的一首老歌——熟悉又帶點冒險。 酒體淡金,搖晃杯緣時留下柔軟的光環;入口先是清脆的酸,隨後轉成溫潤的甜,最後在喉間留下幽微的礦石苦韻。有人說那苦味像闖入夢境的裂縫,提醒你別喝得太快,否則會錯過餘韻裡的星光。 我在溫室外的小桌邊試飲,蟬鳴與遠方的貨車聲交錯——一邊是盛夏躁動,一邊是深夜節拍。百香果酒就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:它不催眠,也不張揚,只是靜靜拉開一扇窗,讓你看見熱帶黃昏與清晨露水其實可以同時存在。 農場主人端來第二杯,笑說:「這是把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果香』釀進瓶子裡的味道。」我想起他們那套不施農藥、不用化肥的頑固做法——原來,人對土地的溫柔,也能透過發酵變成一縷持久的香氣。 喝到最後,月亮正好掛在溫室頂端。微醺感像慢板爵士,步伐不疾不徐地跟隨身體。我把耳朵貼近酒杯邊緣,彷彿聽見百香果在發酵時留下的呢喃: 「如果日子太酸,就把時間加進去;等它悄悄變甜,再請夜風來乾杯。」 這就是紫皇百香果酒——一小瓶在體內點亮的南方星,提醒我們:酸與甜,本是一首漫長而浪漫的協奏曲。

二枚腰的回聲

 那一碗麵留下的回聲 吃到最後一根麵條時,店門外傳來計程車急促的喇叭聲。時間終究要恢復原速,霓虹也得亮到更深的夜。你起身、結帳、推門,熱氣在背後緩緩冷卻,像一封寫好卻尚未寄出的信──信封上寫着: 收信人:未來的某一天,如果世界走得太快,請打開這碗烏龍麵。 走回燈火更盛的中山北路時,那股熟悉的湯頭餘韻仍悄悄在舌底低迴。你知道,當年的「尚更」已被包裹進個人時間膠囊,只要閉上眼睛,它仍會在記憶深處緩緩升起,向你擺動那枝打麵的木棍,示意: 「歡迎回到一九八○年代,歡迎回到手打烏龍麵最初的節拍。」

1980年的手打烏龍麵

夜色還沒完全降臨,林森北路的霓虹燈卻已開始在空氣裡試音。走進七條通,那條像狹窄膠卷般的巷弄,雨水把柏油路沖得發亮,映出日文招牌斑駁的霓光。那一年是 1980──或者更準確地說,是一九八○年代初。台北的樓群還不那麼高,世界的步伐也尚未如今日般急促。 推開「尚更」低矮的木門,首先撲面而來的並不是熱氣,而是一股昆布與鰹魚交織的溫潤鹹香。小店只有兩盞昏黃燈泡,桌椅擦得發亮卻看得出歲月的刻痕。年輕的王尚更先生站在開放式廚房後,手裡握着長木棍,用幾乎帶點節拍感的力道反覆「打」着麵團。動作單純卻固執,像在對抗巷子外那條依稀聽得見的迪斯可鼓點。 「烏龍麵要能把時間揉進筋性裡,」他低聲說。 那一句話,伴隨麵團落水的「唰」聲,一起鑲進店裡的空氣。

天台上的美食

西門町屋頂上的時間膠囊 夜色在成都路的霓虹之間輕輕抖落,像一張剛拆封的黑膠唱片。你鑽進獅子林大樓昏暗的入口,古老電梯帶著微弱的金屬顫音一路上升。當「10」字亮起的瞬間,門開了,濃烈的蒸氣與茶香直面而來——世界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倒轉,重播四十多年前的旋律。 電梯口正對着一對金龍浮雕,色澤有些斑駁,卻仍張牙舞爪地守著門。推開厚重的木門,熱氣如潮水漫過腳踝,推車阿姨的粵語吆喝在空中盤旋——「蝦餃燒賣,熱騰騰喔!」那聲線,帶著某種熟悉又遙遠的節拍,像清晨收音機裡微弱卻執著的爵士樂。 桌巾依舊是泛白的棉布,紅地毯走久了有些鬆軟,腳掌落下時能聽見歷史的輕嘆。有人低頭喝茶,有人舉杯碰撞,瓷器與金屬的細碎聲敲打着空氣,彷彿整個大廳是一只正在演奏的樂器。 你點了一籠蟹黃燒賣,蒸籠竹蓋掀開的瞬間,香氣像雨後的蒸汽雲一樣鋪滿眼前。咬下一口,鮮味穿過味蕾,帶出淡淡的胡椒和蟹膏——那是一段被歲月醃製過的樂句,熟悉得讓人想起多年未見的舊友。隔壁桌的老人輕聲聊著當年的西門町,提到戲院、舞廳、和早已拆掉的霓虹招牌。語句像老底片的灰塵,在昏黃燈光裡閃閃發亮。 這裡沒有電子點餐,也沒有華麗擺盤。推車一路響著木輪與瓷盤碰撞的節拍,帶來蘿蔔糕、楊枝甘露、叉燒腸粉——一道道宛如老舊車站月台上的班車,準點抵達你的面前。偶爾,廚房裡會傳來鑊鏟與鐵鍋劇烈相撞的聲響,像即興鼓點,把空間敲出幾個短暫的停頓。 窗外,西門町的霓虹仍舊閃爍。可在這十層樓高的邊界上,城市的喧囂被蒸汽與茶香隔離,只剩朦朧的光影與若有似無的車聲。時間在這裡像被燉到極軟的牛腩,慢慢塌陷、融解,連指針都忘了如何疾走。 你喝完最後一盅普洱,站起身,推開那道古老的木門。蒸氣在身後低聲呢喃,彷彿在問: 「還會再來嗎?」 電梯下行,金屬軌道摩擦出輕微的顫音。回到地面,風裡帶著炸雞和爆米花的味道——西門町依舊年輕,而你帶走了一小段靜止的老時光,像口袋裡的一枚舊唱片,需要的時候,只要輕輕放進心裡的唱機,就能再次播放。

靜候預言之夜

 凌晨 1:45。 我把時鐘轉向牆壁,刻意忽視指針在黑暗裡發出的微弱跳動聲——那聲音像一隻悄悄移動的甲殼蟲,提醒我這夜還很長。窗外無風,天空沒有月亮,只有某種深藍色的空白,像一張尚未顯影的相紙。 街道上偶爾掠過一輛計程車,遠處的引擎聲被夜色稀釋成低啞的氣流。司機開著廣播,收音機裡的人聲斷斷續續,談論著「大災難預言」——七月的某個清晨會有海嘯與地震,或許還有裂開的山脈與熄滅的街燈。沒人能證實,也沒人能全然否定;它像一張忘記收回的占卜卡,漂浮在城市上空,逼得所有人都抬頭張望。 我給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啡,水溫 92°C,咖啡豆 18 克,萃取時間 27 秒——在這種無可寄託的夜裡,準確的數字多少能帶來安全感。咖啡散發出的苦味像陳年的唱片,旋轉著把記憶裡的雜訊一一刮出。 對街那棟大樓有盞燈整夜未熄。也許有人和我一樣,正坐在桌前等待某種「決定性時刻」。又或許什麼都沒在等,只是純粹睡不著。 1:57。 我想像整座城市的心跳被調成同一個節拍:預言、疑懼、靜默,再循環。即使那些離開大安區、飛往歐洲的有錢人,躲進了厚重的城堡或海邊的別墅,也仍得面對同一片天空的深藍。 手機頻繁跳出訊息——朋友傳來剛剛發佈的新謠言、網絡截圖、還有一句玩笑:「快看,末日倒數計時器只剩 96 小時。」我關掉提醒,讓螢幕暗下去。黑暗裡的沉默像一條看不見的裂縫,把屋子分成「相信」與「不相信」兩個陣營,而我被迫坐在正中央,兩邊都屬於、又都不屬於。 2:23。 我突然想起數年前在河口湖乘船時,船長說過的話: 「人們總以為預言關於未來,其實它更像一面鏡子,照見當下的恐懼。」 那句話在腦海裡迴盪,像一顆丟進深井的石子,久久聽不見落地的聲音。 咖啡杯見底,苦澀在舌尖留下一道細長的影子。我決定再倒半杯熱水,稀釋它,就像人們透過各種方式稀釋恐懼——有人選擇理性地閱讀地震報告,有人刷機票價格,有人靜靜守在夜裡的窗邊。 3:07。 天邊仍未現光。 街角的便利店亮著冷白燈,店員把報紙一疊疊擺正;報紙頭版的空白區域,似乎正等待明天的消息。 我站在窗前,對著仍舊漆黑的天空想像:如果預言真的到來,也許會像老舊唱片忽然跳針,音樂停頓,房間靜止。但此刻,一切仍在運轉——電冰箱的馬達,遠方高架橋上的貨車,還有心臟穩定而固執的頻率。 這夜,很寂靜,很漫長。 我在靜候預言的同時,也靜候清晨第一縷光。 要是光真正升起,或許能證明:並非所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