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地下鐵事件》——一場毒氣陰霾下的東京日常
清晨 8 點前後的尖峰時段,銀色列車滿載上班族與學生疾駛於東京地下網絡。車門關閉的瞬間,幾袋外觀看似普通的塑膠包被人用報紙草草覆蓋,隨即被腳尖悄悄踩破。無色無嗅的沙林毒氣開始瀰漫──有人以為只是列車空調出了問題,有人以為自己低血糖,喉嚨灼痛、視線模糊卻不知道死亡正貼身逼近。短短十分鐘,五條路線、十三人殞命、超過六千人倒在車廂與月台之間。這座素來以效率自豪的都市,忽然像斷了電的機器,所有齒輪瞬間失靈。
村上春樹在《地下鐵事件》中走訪六十二名受害者。他不設情節,也不評論,只把錄音機放在桌面,讓倖存者在靜默與顫抖間找回自己的聲音。有人在救護車裡遺失一隻皮鞋,直到多年後仍無法回憶那天的列車顏色;有人在辦公室被同事戲稱「毒氣先生」,笑聲比毒氣更尖銳;更有人因後遺症失去嗅覺,連自家孩子拉了臭尿布都聞不到,只能靠時鐘推算更換時間。這些微小而漫長的受難,彷彿在雜訊紛亂的城市背景音裡,被不斷按下靜音鍵。
書寫過程中,作者刻意讓自己「退到牆腳」。他說,唯有隱去小說家的光圈,才能讓訪談內容本身發亮。當一段段證言如碎玻璃散落紙面,讀者得以看見另一種傷口──它不總是血肉模糊,而可能是表面無痕卻終身疼痛。毒氣早已散去,但社會的冷漠與孤立仍在空氣裡纏繞;人們緊貼彼此,卻在關鍵時刻無法互相辨識、也無從求救,那種「人人相近卻彼此孤立」的荒誕,比毒氣更難驅散。
事件之後,日本媒體持續追逐「邪教」與「加害者」的戲劇性,受害者的聲音卻逐漸被邊緣化。《地下鐵事件》像是一部遲來卻必要的公共紀錄,提醒我們:在宏大的社會敘事外,仍有無數個體正與看不見的後遺症搏鬥。村上選擇用冷靜的報導筆調,為那些被遺忘的人留下一道出口,也為高速運轉的都市敲響暗鈴——當下一次危機來臨,我們是否仍要以同樣的沉默彼此擦身而過?
“Tokyo subway sarin attack,” Wikipedia
Murakami, H. Underground (講談社, 1997)
朝日新聞〈地下鉄サリンから25年、被害者は今〉2020-03-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