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夏夜之迷途祇園
祇園.夏夜十一點四十三分
熱浪仍在石板路縫裡翻騰,卻被蛤蜊般貼地的霧氣蓋住了尖銳。八坂神社的石燈籠早已熄光,只剩招牌霓虹在巷口閃爍——像卡帶裡卡住半拍的電子音,落在夜色裡斷斷續續。
我原本循著鴨川吹來的涼風,要走回四條河原町的民宿,卻一個轉身闖進祇園小路。紙燈籠垂在低矮木門前,燈下寫着難以辨認的手書片假名,像誰匆忙寫下又忘了寄出的便條。小巷分岔得毫無預警,像黑膠唱片被劃出多條支線,每一條都放着不同時區的爵士配樂。我看不懂門上的家紋,也分不清酒屋與茶屋,只聽得到腳跟碰撞木板的脆響在牆與牆之間反覆回音——那迴音聽來既陌生又親切,像從前日落時分在東京站聽到的月台廣播,突然在京都深夜重播。
巷影與足音
左側巷口閃過一截藍色和服袖,擦過風鈴的撞板,“啷”一聲被夜吞掉。右側石牆後傳出調酒器搖動,“沙沙”與碎冰的節奏像爵士鼓的刷鈸。前方五米處,兩盞紅燈籠把地面染成浮動的血色,我卻看不見照亮的是什麼門牌。
我停下,摸出車票殘縫裡的涼意,想確認方位,卻只看到車票上的日付被汗水暈開,像月台時刻表被時間刪掉了一行。
迷路感的中途站
抬頭時,一隻貓從屋瓦上滑過,尾巴劃出一段黑影,像在高空寫下一行草書:「別急著回去。」遠處祇園白川的水聲被石橋阻隔,只剩低頻鼓動;我突然明白,真正的迷路並不在腳下,而在耳朵外的靜默。
我決定順著貓影走,穿過一座木橋。橋下的銀河燈泡反射在水面,顫抖得像剛被翻頁的紙。橋頭擺着販賣機,燈箱裡唯一亮著的按鍵是「冷綠茶」。投入一枚硬幣,啪嗒一聲,鋁罐掉落。我拉開拉環,氣泡破碎的細響映在耳鼓,像一列早班電車呼嘯經過。冰涼滑過喉嚨,我彷彿聽見巷子深處傳來一段薩克斯風——旋律過分柔軟,像在召喚剛剛錯過的路標。
找到出口,也找到迴路
再次抬頭,前方忽然亮起計程車頂燈,宛如夜空插下的一枚螢光圖釘,替迷宮標出暫時出口。我沒有招手,只是沿著燈影走去。轉角處,一把紙傘靠在木門,傘面還殘留午后驟雨的水痕。門楣上的小燈剛好照見「巽橋」兩字——我終於回到認得的河畔。
身後巷道依舊幽暗,像唱片 B 面轉進尾曲,只有最後幾個音符在黑膠紋路裡顫抖。可我知道,那些錯綜小路、紙燈籠的微光、冰綠茶的氣泡聲,都被悄悄收錄進今夜的私密歌單;下次按下播放鍵,祇園的夏夜會在耳機深處重新亮起,而我仍會甘願在那座未標記的路口,稍作迷失。